喬治·索羅斯：“我希望成為思想家”

　　索羅斯承認自己是“研究泡沫的專家”。雖然外界稱他是“亞洲金融危機的縱火犯”，是“全球金融界的壞孩子”，但在接受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主持人許戈輝的專訪時，他堅稱：“事實上，是馬來西亞、泰國政府犯的錯誤。他們指責像我這樣的人是投機商，但是，是他們把貨幣保持在錯誤的價值上。”正如他的朋友馬云說“他是一個被誤讀的人”一樣，他也堅持認為，“我們都是根據(jù)良心、根據(jù)游戲規(guī)則來運作的。”他說他的夢想是成為思想家，而不是投資者。“對我來說，為世界留下思想比留下財富更重要。”

　　6 月8 日，國際著名投資者、量子基金創(chuàng)始人喬治·索羅斯出現(xiàn)在西子湖畔。此行是應(yīng)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馬云之邀，“我和他是很多年的好朋友”。在當天下午的“江南會大講壇”開始前，馬云還特意安排他小睡了一會。據(jù)江南會的工作人員透露，這是因為已經(jīng)79歲高齡的索羅斯過于勞累并且有些過敏。為此，在主角索羅斯登臺亮相前，馬云不得不親自暖場十多分鐘。

　　“為什么我要請索羅斯來杭州？很多時候，他是一個被誤讀的人。”在馬云眼中，“我覺得他思考的方式蠻獨到的，很吸引我。有時候外界對一個人評價如何是一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是另一回事。只有你和他交流，才會感受到他是什么樣的人。我覺得他是個可愛的老頭，是社會慈善者和社會公益者。”

　　此前，因為屢屢擊穿全球金融體制漏洞，索羅斯被扣上了不少惡名。英國《經(jīng)濟學人》直呼他為“打垮了英格蘭銀行的人”，馬來西亞前總理馬哈蒂爾直接怒斥他為“亞洲金融危機的縱火犯”，《華爾街日報》則稱他是“全球金融界的壞孩子”。

　　6 月10 日下午，索羅斯在北京接受了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主持人許戈輝的專訪。采訪中，他回應(yīng)了外界的種種質(zhì)疑。“事實上，是馬來西亞、泰國政府犯的錯誤，他們指責像我這樣的人是投機商，但是，是他們把貨幣保持在錯誤的價值上。”他承認自己是“研究泡沫的專家”，但他也堅持認為，“我們都是根據(jù)良心、根據(jù)游戲規(guī)則來運作的。”他說他的夢想是成為一位思想家，而不是投資者。“對我來說，為世界留下思想比留下財富更重要。”

　　X= 許戈輝

　　S= 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

　　這不是我想用的書名

　　X: 說說你的新書《索羅斯帶你走出金融危機》（注：英文名《The NewParadigm for Financial Markets：TheCredit Crash of 2008 and What ItMeans》）吧。我聽說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沒有人告訴過你這本書的中文名字？

　　S: 的確如此。

　　X: 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

　　S: 我聽說了，但是這個名字不是我選的。

　　X: 你覺得它的中文名字是否體現(xiàn)了你要表達的內(nèi)容？

　　S: 沒有。但是出版商希望用這個名字。

　　X: 那你真正想說的是？

　　S: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書中要闡述的哲學，它是金融市場之外的東西，是用來理解全人類的境況的。

　　X: 不僅僅是度過這次經(jīng)濟危機？

　　S: 你知道，自然存在方式和社會運作方式之間存在著極大的不同。因為，在自然界，任何事的發(fā)生都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因此，為了理解這些事實，我們有一套獨立的標準，通過這些標準就可以判斷我們思想行為的正誤。如果我們的言語和自然界的事實相符，我們就是正確的；如果不相符，那我們就是錯誤的。

　　但是在社會事務(wù)中，很多事情通常會受到參與者思想的影響。因此，沒有獨立的標準，你可以操控現(xiàn)實。但在自然界中，你卻不可以控制花兒的生長，或者地球變暖。對于我來說，這是個巨大的發(fā)現(xiàn)。[page]

　　人們應(yīng)該重新考慮市場如何運作

　　X: 一方面，你給人們提出某種關(guān)于市場的理論，人們應(yīng)該遵從；另一方面，你告訴人們：市場在不斷變化，尤其當人們的思想、觀點對其造成影響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你的理論不適用。

　　S:不是的。恰恰相反，我的理論是：我們不能設(shè)定規(guī)則來控制市場，也就是預測市場（的變化和走勢）。從根本上講，市場是不可預測的。如果燒水，你知道在100 攝氏度的時候水會變成水蒸氣。

　　X: 但是市場的運行并非如此。

　　S: 對的，這不是市場運作的方式。我們遇到的金融危機證明了這一點：人們應(yīng)該重新考慮市場如何運作。

　　X: 這的確很有意思。我發(fā)現(xiàn)，當人們向你提問的時候，或者是聆聽你的講座的時候，他們總想從你這兒得到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如何擺脫這次金融危機？如何賺大錢？但是你告訴人們的總是……

　　S: 沒有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

　　X: 是的。當人們不停地問你重復的問題，例如如何擺脫金融危機，如何賺大錢，你作何感想？

　　S: 我說過，如果你認識到了現(xiàn)實和人們的想法之間的關(guān)系，你就前進了，你就可以做更好的準備。因此，我比大多數(shù)人準備得都要好，因為我明白市場是不可預測的。

　　事實上，市場可以清除泡沫。那些泡沫來自于市場本身，清除這些泡沫也是市場的本質(zhì)所在。一旦意識到這些，首先人們可以做更好準備；其次，政策調(diào)整者有必要阻止泡沫膨漲、擴大。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們拒絕承擔未能阻止資產(chǎn)泡沫化的責任。當然有人會說，如果市場本身都不知道，我們作為政策調(diào)節(jié)者怎么會知道呢？確實，我們不知道。但是人們可以知道：市場能清除泡沫；人們可以知道，泡沫影響是非常糟糕的，因為它折磨著人們，人們會失業(yè)、發(fā)生沖突。因此，政府必須努力阻止泡沫變大。

　　即使你知道你無法了解市場變化，你還是可以采取一些措施，然后市場會給你反饋。從這些反饋中，你就可以知道你做得是否足夠還是做得過頭了？然后你就可以做調(diào)整。雖然可能犯錯誤，但事實上你也控制了泡沫。

　　X: 現(xiàn)在你告訴中國人，說中國正在從危機中恢復，而且進展得很迅速，這一次，你是否又低估了泡沫的影響了呢？因為你覺得中國正在恢復。

　　S: 沒有低估，（恢復）這是可能的。因為我意識到我的判斷也是不可靠的，所以我會不斷地重新審視我是對是錯。我有一些見解，但我知道這不是最后的答案，我要一直重新評估，如果現(xiàn)實沒有肯定我的預測，我就要重新審視。有時候，我也要撤銷自己的判斷。所以，這有助于我鍛煉批判式思維，批判式思維可以防止人們犯重大的錯誤。

　　我是個失敗的哲學家

　　X: 您從不害怕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我很敬佩。

　　S: 是的，我很開心我能承認自己犯了錯誤，因為之后我能改正錯誤。通常，人們很不情愿承認他們錯了。

　　X: 是的。尤其當他們是重要的人物的時候，他們的論斷會影響到市場。

　　S: 那就是為什么重要的人物會犯重大的錯誤。

　　X: 你曾說自己是一位失敗的哲學家。為什么？

　　S: 在20 多年前，1987 年吧，我在出版過的一本書中，就試著解釋這個問題。但是人們沒有認真對待。

　　X: 很少有人關(guān)注這個問題。

　　S: 是的。他們說，這很明顯。事實上這的確不是新鮮的事?；蛘咚麄冋f，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了，他們對此非常不屑一顧。因此，我說自己是個失敗的哲學家。

　　X: 你失敗了，只是因為你沒能向人們傳達這一信息。

　　S: 是的。現(xiàn)在，這對我很重要。它對于我的投資是一種向?qū)?。在我的投資中，我也犯了很多很多錯誤。我覺得，我可能比別人優(yōu)越的地方是，我更善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這也是我為自己挽回資金的方式。

　　留下思想比留下財富更重要

　　X: 很明顯，您的影響力現(xiàn)在大很多了，很多人愿意聽你的意見，他們開始更深入地思考你的理論，現(xiàn)在你還會稱自己“失敗的哲學家”嗎？

　　S: 我不再那樣說了。我覺得這個理論很重要，需要嚴肅對待，因此這是個很大的變化。

　　X: 你應(yīng)該會非常自豪，因為你渴望被當作一位思想家，而不是投資者。

　　S: 是的，對于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事。事實上，比賺錢更重要。

　　X: 因此，對你來說，為世界留下思想比留下財富更重要？

　　S: 是的，的確如此。我覺得，因為我自己提出了這些理論，現(xiàn)在很多其他人也在關(guān)注，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有待發(fā)現(xiàn)，我也很渴望去發(fā)現(xiàn)它們。因此，我渴望深入發(fā)展這些理論。[page]

　　我成了泡沫研究專家

　　X: 是什么啟發(fā)了你？

　　S: 我也不知道，但我一直對這個很感興趣。我覺得很多人想要理解他們生活的世界，因為這是很自然的，對我也很重要。我很傾向于抽象思維，所以一直有這樣的雄心。

　　我受我父親的影響很大，他有一些很不尋常的經(jīng)歷。我也有一些很不尋常的經(jīng)歷：生于貧寒，成長于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我是猶太人，后來德國人來了，他們把所有的猶太人聚集起來，驅(qū)逐他們，并且殺害了他們。幸運的是，我父親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推算出：有時候正常的規(guī)則無法應(yīng)用，如果依然遵循正常規(guī)則，就無法存活。

　　我是從我父親那里學來這些的，而且也是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總結(jié)出來的。進入市場后，我就尋找這種類似于猶太人當時遭遇的情形，事實上就是泡沫，因此我就成了（研究）泡沫的專家。而且我看著泡沫慢慢膨脹，大多數(shù)不會膨脹到很大，但有的時候它們會的，那就是可以賺很多錢的時候。

　　X: 你抓住了革命性變化的大好時機，甚至會有很多政治勢力參與進來。因此，你如何看待你的金融投資和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哪個是你最終的目標？你是為了投資賺錢，增強政治力量嗎？或者把政治當作賺更多錢的工具？

　　S: 不是的。我的確想影響政治，因為我關(guān)心人類，但是我不追求權(quán)力。我追求真理，我非常關(guān)注對現(xiàn)實的理解，這是最重要的事。我認為，對于世界來說，有一些關(guān)心真理的人也很重要。

　　X: 你一直反對布什政府，強烈支持奧巴馬？

　　S: 是的。我很開心，最后奧巴馬當選了。

　　X: 剛才你說你追求真理，而不是追求權(quán)力。讓我們這么說，你會競選總統(tǒng)嗎？

　　S: 不會。我信任真理而不是權(quán)力，所以我支持奧巴馬總統(tǒng)，我希望他成功，但是我也看到他有些政策不正確。我的目的是努力接近真理，利用這一概念框架判定誤斷、誤解的嚴重性。

　　我不是麻煩制造者

　　X: 我有些很好奇的想法。對于一些國家的領(lǐng)導人來說，例如東南亞的國家馬來西亞等，他們的總統(tǒng)想到你會很頭疼，因為你給他們制造了很多麻煩。

　　S: 有些抱歉，是馬來西亞前總理馬哈蒂爾吧，他指責我操控貨幣等等。事實上，是馬來西亞、泰國政府犯的錯誤，他們指責像我這樣的人是投機商，但是，是他們把貨幣保持在錯誤的價值上。所以，我把這些指出來，最后，馬哈蒂爾也承認了，他們明白了。事實上，我們都是根據(jù)良心、根據(jù)游戲規(guī)則來運作的。

　　X: 如果你是某個國家的領(lǐng)導人，你是否喜歡像索羅斯這樣的人？

　　S: 我能理解，責怪別人比責怪自己要容易。所以會抓一個替罪羊，這是可以理解的。

　　X: 因此當你被指責的時候，你作何感想？

　　S: 我不太高興，但是我接受這個可能會發(fā)生的事實。而且我能理解很多人反對我的思想，因為他們不想聽到事實，而是想操控事實。所以，我會說一些不適合他們的話。因為作為統(tǒng)治者，他們要讓人們相信：他們是正確的，我卻說沒有人能一直正確，每個人都要做好準備，他們隨時可能會犯錯誤。

　　過幸福的日子

　　X: 我的最后幾個問題，是關(guān)于你如何理解幸福的人生。我想引用你朋友的話，“在你的真實生活中，你實現(xiàn)了你所期望的，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向前發(fā)展”。是這樣嗎？

　　S: 我上了年紀的時候，實現(xiàn)了我所希望的大部分愿望，但這還不是最后的結(jié)局，還有很多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值得學習的東西。我想發(fā)展我的哲學，現(xiàn)在這是我的最大雄心。既然絕對的真理是不可及的，那么總會有更多的事情有待發(fā)掘；這是一個永不停止的追求，所以沒有止境，這讓我很開心。但我不期待被人們記住，這就是讓我活著的動力。

　　X: 你的朋友還說，“如果我關(guān)于印度、巴基斯坦有什么困惑的話，我會去找他（索羅斯）談?wù)劊侨绻以诨橐錾嫌龅搅藛栴}，我不會去找他。”是這樣嗎？

　　S: 我覺得不是這樣。因為他沒有和我談過這方面的事情。

　　X: 但是你知道，這就是世界看待你的方式，覺得你雄心勃勃、很有威力、很強大，有的時候很固執(zhí)，似乎不太享受生活。

　　S: 我的兩次婚姻間隔了長長的5年，后來，我做了總結(jié)：“過幸福的日子”根本不是此前我對“過幸福的日子”的理解。

　　X: 那么你對“過幸福的日子”的理解是什么？

　　S: 事實上，我現(xiàn)在就非常幸福，和你談話就很開心，解釋我的觀點，這都讓我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