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站在雞蛋一邊

2010-06-22 17:59:01      挖貝網(wǎng)

  ■ 文/ 村上春樹

  今天我以一名小說家的身份來到耶路撒冷。而小說家,

  正是所謂的職業(yè)謊言制造者。

  當然,不只小說家會說謊。眾所周知,政治人物也會說謊。外交官、將軍、二手車業(yè)務員、屠夫和建筑師亦不例外。但是小說家的謊言和其他人不同。沒有人會責怪小說家說謊不道德。相反地,小說家愈努力說謊,把謊言說得愈大,大眾和評論家反而愈贊賞他。為什么?

  今天,我不打算說謊

  我的答案是:藉由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chuàng)作出幾可亂真的小說情節(jié),小說家才能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也才能賦予它新的光輝。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幾乎無法掌握真相,也無法精準地描繪真相。因此,必須把真相從藏匿處挖掘出來,轉化到另一個虛構的時空,用虛構的形式來表達。

  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清楚地知道,真相就在我們心中的某處。這是小說家編造好謊言的必要條件。

  今天,我不打算說謊。我會盡可能地誠實。我在一年之中只有幾天不會說謊,今天剛好就是其中之一。

  請容我告訴你們真相

  在日本,許多人建議我不要來這里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甚至有人警告我,如果我堅持前來,他們會聯(lián)合抵制我的小說。主要的原因,當然是迦薩正在發(fā)生的激烈戰(zhàn)斗。

  我收到獲獎通知后,不斷問自己:此時到耶路撒冷接受文學獎是否正確?這會不會讓人認為我支持沖突中的某一方,或認為我支持一個發(fā)動壓倒性武力攻擊的國家政策?老實說,我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書被抵制。

  經(jīng)過反復思考,我還是決定來到這里。原因之一是,太多人反對我來。我和許多小說家一樣,總是要做人們反對的事情。這就是小說家的天性。小說家是特別的族群,除非親眼所見,親手觸摸,否則他們不會相信任何事情。

  我來到這里,我選擇親身面對而非置身事外;我選擇親眼目睹而非蒙蔽雙眼;我選擇開口說話而非沉默不語。

  但是這不代表我要發(fā)表任何政治訊息。判斷對錯,當然是小說家的重要責任,但如何傳遞判斷,每個作家有不同的選擇。我個人偏好用故事、尤其用超現(xiàn)實的故事來表達。因此,我今天不會在你們面前發(fā)表任何直接的政治訊息。

  不過,請容我在這里向你們傳達一個非常私人的訊息。這是我創(chuàng)作時永遠牢記在心的話語。我從未將這句話真正行諸文字或貼在墻壁,而是刻劃在我心靈深處的墻上。這句話是這樣的:“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無論高墻是多么正確,雞蛋是多么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誰是誰非,自有他人、時間、歷史來定論。但若小說家無論何種原因,寫出站在高墻這方的作品,這作品豈有任何價值可言?

  這代表什么意思呢?轟炸機、戰(zhàn)車、火箭和白磷彈就是那堵高墻;而被它們壓碎、燒焦和射殺的平民則是雞蛋。這是這個比喻的其中一層涵義。

  更深一層看,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雞蛋。我們都是獨一無二裝在脆弱外殼中的靈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須面對一堵名為“體制”的高墻。體制照理應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卻殘殺我們,或迫使我們冷酷、有效率、系統(tǒng)化地殘殺別人。

  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體制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給予每個靈魂尊嚴,讓它們得以沐浴在陽光之下。故事的目的在于提醒世人,在于檢視體制,避免它馴化我們的靈魂、剝奪靈魂的意義。我深信小說家的職責就是透過創(chuàng)作故事,關于生死、愛情、讓人感動落淚、恐懼顫抖或開懷大笑的故事,讓人們意識到每個靈魂的獨一無二和不可取代。這就是我們?yōu)楹稳諒鸵蝗?,如此嚴肅編織小說的原因。

  今天,我只希望能向你們傳達一個訊息。我們都是人類,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我們都只是一枚面對體制高墻的脆弱雞蛋。無論怎么看,我們都毫無勝算。墻實在是太高、太堅硬,也太過冷酷了。戰(zhàn)勝它的唯一可能,只來自于我們全心相信每個靈魂都是獨一無二的,只來自于我們全心相信靈魂彼此融合,所能產(chǎn)生的溫暖。

  請花些時間思考這點: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獨特而活生生的靈魂,體制卻沒有。我們不能允許體制剝削我們,我們不能允許體制自行其道。體制并未創(chuàng)造我們,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體制。

  這就是我想對你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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