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大可
圖書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大多不是為了閱讀,而是為了消除人類對時間的恐懼。書籍和圖書館勸慰了人類,使之產(chǎn)生了知識得以保存的幻覺
圖書館是圖書的居所,通常也是腐敗的象征,它充滿了字紙的霉變氣味。那些發(fā)脆的書頁被時間的涌流所摧毀,逐漸頹廢下去,直到某位讀者把它從灰塵中喚醒。南方的潮濕氣候加劇了這種令人絕望的屬性。而在那個被重新打開的瞬間,塵世的光線重新照亮了它,令那些休眠的字詞蘇醒,重新變得明亮起來。但大多數(shù)圖書的命運卻不是這樣的。當它被放進書架的瞬間,它就進入了死亡的程序,被厚厚的灰塵所覆蓋,直到數(shù)十年后被徹底清除為止。圖書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大多不是為了閱讀,而是為了消除人類對時間的恐懼。書籍和圖書館勸慰了人類,使之產(chǎn)生了知識得以保存的幻覺。但事實上,書籍所保留的大多是廢棄的思想。書籍就是世界上那種最沉重的塵土。
像大英博物館那樣,幾乎所有盎格魯撒克遜風格的公共建筑都會提供一種巨大的體量和尺度。澳大利亞新南威爾斯州立圖書館的藏書室也是如此。它的閱覽室像一座小型的室內廣場,四周被抵近天花板的高大書架所環(huán)繞,那些精裝圖書散發(fā)出數(shù)個世紀前的古舊氣息,大量的知識和被廢棄的字母堆積在迷宮般的書架上,承受著歲月的漠視。它們黯黃色的面容隱匿在書架的陰影里,從那里眺望著星移斗轉的宇宙。我曾經(jīng)花費了3周時間在那里查看100年前澳洲唐人街中文報紙的縮微膠卷。管理員小姐衣著時尚,擁有一頭金發(fā)和剪裁得體的黑色衣裙,她的笑容和窈窕身軀是對書籍的一種反面詮釋。她生氣勃勃,渾身散發(fā)出性感的氣味。
在建筑體量上更為精巧的是“上圖”,它原先坐落在跑馬總會的館所里,和殖民地賭徒的命運休戚與共,但它看起來比誰都更像是埋葬圖書的棺槨,巨大的時鐘幾乎保持著靜止狀態(tài),象征著時間的凍結。上千萬種圖書在其中被貯藏、封存和死亡。在大樓的古典風格和圖書的腐敗氣息之間,存在著一種秘密的契約。
我自幼就膜拜這座非凡的容器,為其新古典主義建筑上的各種殖民地細節(jié)而心醉神迷。它光潔的大理石樓梯和走廊、橡木書架和胡桃木桌子,都成為早期記憶中比較堅硬的部分。它是我少年時代所遭遇到的最大迷宮,其神秘氣質改變著我的精神行進的路線。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曾經(jīng)每周都去那里讀書,仿佛是一種固定的禮拜。我絕望的心靈只有在那里才能獲得短暫的平靜。但我從未聆聽過它的鐘聲。它是緘默的,卻像教堂那樣說出了最高的聲音。自從它被遷移到淮海西路后,便退化成了一座普通的沒有“文化記憶” 和“歷史深度”的公共建筑,跟所有新生的圖書館一樣,被“現(xiàn)代性”所剝光,潔凈,光鮮,一覽無余,其神秘性和歷史性消失殆盡。
但圖書館不僅是書籍的墓地,有時也扮演了啟蒙主義公社的角色。在大學讀書期間,我始終是一個行為不良的逃課者,執(zhí)意要與那些無聊課程和陳舊教材為敵。我在家對面的盧灣區(qū)圖書館里苦讀,每天至少閱讀10—15種以上的圖書。女管理員時常對我的借閱頻度露出厭煩的表情,仿佛我在蓄意消耗她的體力和生命,我為此忐忑不安,仿佛每一次借閱都是可笑的犯罪。
在一個寒冷的冬季,飛雪悄然堆積在窗臺上,讀者們發(fā)出了喜悅的騷動???,下雪了!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輕聲說道。她的純真微笑令人怦然心動。書和雪的對位竟然構成了一種溫情的語境,讓那些受凍者感到了欣慰。我還注意到,幾乎所有的公共圖書上都曾留下各種可疑的污漬和斷發(fā),它們形跡骯臟,卻又令人難以舍棄。但如此饑渴的讀書時光早已流逝。
去年我在永嘉路開會,中午和一位朋友溜出去,到盧灣區(qū)圖書館樓下的茶室喝了一杯咖啡,發(fā)現(xiàn)圖書館已經(jīng)被店鋪和市場所包圍,幾乎看不到什么讀者從那里出入。它正在變得日益孤寂,卻依然神色黯然地佇立著,仿佛在等待被歷史終結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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